一直以来让我讲一讲《大明王朝1566》的呼声很高,新年第一篇我就写这个了,翻译翻译什么叫做惊喜?
 
其实《人民的名义》上映那时候,我结合着两部片子写过一篇长文,但是由于众所不知的原因被删掉了。很多读者看了我写《雍正王朝》那一篇之后,纷纷留言要求我写写这部。既然群众喜欢,我就先来提纲挈领地讲一讲观看这部剧的“方法论”。


 
(一)“主角视角”的误区
 
看影视作品我们容易陷入这样一个误区:不自觉的代入主角立场。这其实是一个编剧最喜欢用的技巧,让观众跟着主人公的喜怒哀乐走,而忽略了一些客观问题。比如观看经典电影《教父》时,你会为柯里昂一家的亲情、果决、忠诚所动容,但是忽略了他们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黑社会组织。
 
比如看《走向共和》时,慈禧太后说:农民家的老太太六十大寿还要风风光光呢,我作为一国太后,过生日想修缮一下园子怎么了,你们是想让皇帝显得不孝顺吗?你一听——淦,很有道理啊,我过生日还得奢侈下呢,人家可是太后,老太太真不容易。
 
比如《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帝说:朕是天下的君父,四季穿常服不过八套,一日三餐不过五味,宫殿失火后一直住在西苑,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就行了。现在老了,想给自己修两间养老的屋子都不行吗?你一听——淦,很有道理啊,嘉靖帝天天住在西苑好委屈的,皇帝怎么就不能修自己的宫殿啦?
 

你一旦这么想,就是陷入了“主角视角”的思维误区中。慈禧过生日,挪用了北洋海军百万两军费;嘉靖帝修宫殿,前后花了一千多万两,挪用的抗倭、防鞑靼的军费,以及顺天府的赈灾费用。说白了还是“家天下”以封建君主的需求为先,置国事与百姓而不顾。跳出来了这个视角看一看,是不是他们的行为就值得批判了?
 
说白了还是要知道自己的定位。《人民的名义》里面黄毛这条故事线烦不烦?很烦。但是不好意思,整部戏里面只有黄毛一家(也就是大风厂)这条故事线里,讲的是“人民”。也就是说这条故事线必须要有,不然你咋好意思叫“人民的名义”呢?
 
很多人看《人民的名义》,不去共情丢掉工作、丢掉工厂、丢掉股份的大风厂工人,去共情一个胜天半子的祁同伟。被祁同伟亲戚糟蹋的那个姑娘可有话说。你那么爱祁同伟,祁同伟爱你吗?祁同伟就连他老家村里的狗都能安排编制当上警犬,但他绝对不会爱你。
 

同样《大明王朝1566》中,很多人共情那个商人沈一石。尤其是在资本家横行霸道、操纵舆论、洗脑群众的年代,沈一石的同情指数更高。都觉得商人不容易,都觉得商人挣了钱都被官僚占去了,他也是个受害者。

这里有一个明显的误导:沈一石抄家后现金确实不多(白银),但是看看管家的交待——还有六万多亩的良田,十几个丝绸作坊,几百家商业闹市区的丝绸门店和茶叶门店,上万架织机,一百八十万石粮食……
 

所以说别拿资产不当钱啊!最后胡宗宪的军费还是靠变卖沈一石这些家产才凑齐的,所以说抄家的目的明明达到了。沈一石就是有一点古典资本家的色彩,把资本都用来积累了。当然,他确实是个白手套,但谁说白手套挣不到钱了?你看看贾跃亭之流在美国潇洒不潇洒?沈一石本来就是个制造局的文书,获得了类似“官倒”的原始积累推动,头四年就增加了一千多张织机,之后雪球就滚起来了。
 

淌了这个浑水就别想着做白莲花,不然老老实实当你的文书就行了么。你沈一石委屈?你花二十万两白银买个扬州瘦马。你平时受了官员的气,压抑的是有点变态了,然后把气撒给芸娘,很英雄嘛。

我们看电视剧,先看看自己手套白不白,不白的话别去共情沈一石了,共情一下作坊的织工吧,看是不是跟你工作的格子间一毛一样?

 
(二)“再苦一苦百姓”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屁股决定脑袋,想一想咱们的屁股应该坐在哪里,再去审视《大明王朝1566》。
 
改稻为桑,严党支持,因为可以从中兼并土地、大肆贪墨;清流也支持,因为可以让严党“物极必反”走向灭亡。但是有谁想到浙江的百姓呢?张居正浓眉大眼,但说的话也让人不寒而栗——干脆让浙江乱起来。搞“加速主义”是吧,浙江的老百姓的命只不过是政治天平上的砝码。
 

胡宗宪浙直总督,严党的人,为了浙江百姓去江苏(南直隶)找巡抚赵贞吉借粮。赵贞吉,徐阶的学生,心学大家,明白了说我南直隶几十上百船粮凑得齐,但是我不能借给你——“朝局不容我借给你”“两边的人都不让我借给你”。
 

严党想饿死多少人无所谓,把土地兼并下来,把改稻为桑做好就成了;清流想搞加速主义,浙江出了流民、出了农民起义,就是搬倒严党的一大契机。最后胡宗宪把赵贞吉逼急了,跟他说:“死十万人、百万人都是个数字”——听听这是人话么。真就“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呗。
 

再说杨金水这个人,因为演员出色的展现以及饱满的人设,杨金水也是《大明王朝1566》人气最高的几个角色之一。但是我还想说第一部分的问题,你客观欣赏一个角色、一个有内涵有深度的影视形象是一回事,代入自己的主观感情又是一回事。
 
就说毁堤淹田这种事,跟当年国民党反动派做的差不多。九个县几百万百姓的人命,就被他们这样弃之于地,这还有基本的人性吗,还有基本的良知吗?幸亏胡宗宪带着戚继光及时分洪,但是也淹死了几万百姓,受灾三十万人。我们要搁到封建社会,那就是“几十万”这个数字啊。
 

杨金水无辜吗?你共情杨金水,谁去共情淳安县建德县的百姓呢?
 
看看这一圈子密谋毁堤淹田的人:沈一石,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还有一个书呆子马志远,他们都已经把人性丢光了。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还是那句话,摸摸自己的屁股在哪里:我们是制造局加班加点的织工,我们是淳安建德流离失所的灾民,我们是顺天府雪中的遍地饿殍。为了加深大家的印象,要上几张图——
 

看见了吧,我们要穿越到剧里,不是嘉靖,不是张居正,不是裕王妃,不是海瑞王用汲,也不是满身腱子肉的齐大柱……我们都在这躺着呢:
 

所以明白题目说看《大明王朝1566》要开一个“上帝视角”是啥意思了吧?要看到“封建官僚-百姓”的二元对立。

严党说“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清流说“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老百姓只不过是卖儿卖女家破人亡,而我清流可是丢掉了宝贵的名声啊!
 

所以根源来讲,不管严党还是清流,都属于官僚士大夫集团,只不过一个又当又立,一个脸都不要了。从阶级立场来看,没有一个好东西。
 
当然也是有人心里有百姓的,海瑞王用汲算一个,胡宗宪算一个。
 

胡宗宪这个人物形象也非常饱满,吕芳说他是个“小媳妇”,恰如其分。因为他还想维系这个“系统”,还想维系大明朝的一点脸面,所以处处受委屈。
 

而海瑞就不一样了,海刚峰是一个绝对正义的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的话把天捅破了也不怕。这个“系统”已经无药可救了,那我就从根上否定这个系统。
 
我们看无论严嵩、嘉靖还是徐阶,评价胡宗宪都有一句话:老成谋国。就是因为他在竭心尽力地维护这个“系统”、改良这个“系统”。而他跟海瑞虽然心里都有着百姓,但是区别也就在于此——
 
胡宗宪:老成谋国;海瑞:谋你妹的国啊,干死你们。
 
 
(三)海瑞和陈岩石
 
写到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电视剧中的人物形象与历史真实人物形象天差地别,本文分析的是电视剧人物形象,千万不要错代入进真实历史之中。《大明王朝1566》的海瑞形象,有了一个超出与历史时代的拔高,在他身上赋予了近代西方启蒙思想的色彩。毫无疑问,真实历史中的海瑞是没有这种思想的,真实历史中的胡宗宪也没那么苦逼,赵贞吉也没那么反讽。当然,今儿不聊历史的事,就谈这部剧,就因为它拔高、艺术化、概念化了,所以这部剧比历史带劲。
 

有人看剧没有带“上帝视角”,认为海瑞太过激进了,太“不顾大局”了。觉得嘉靖帝多好啊,长江水情、黄河水浊他都要用,一盘大棋掌控全局,最后还给子孙后代留了很多人才。说到底还是屁股歪了、视野窄了。海瑞为什么“不顾大局”?因为大局不容他。
 
海瑞一到浙江,就有人劝他这也不能查、那也不能查,这还是剧里面最好的几个人之一——王用汲和胡宗宪的说法:
 

这就意味着大明的封建官僚体系已经腐化到了一定程度了,绝无自我净化的可能性了,海瑞做的是把它从跟上(也就是皇上)批判一番。所以他是独立于官僚体系之存在。
 

《人民的名义》上映的时候,李达康人气第一,祁同伟圈粉无数,高小琴很多人同情,黄毛一家人见人烦,而老干部陈岩石,竟然也遭受了很多批评。这就很真实:好人取得真经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坏人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
 
不喜欢海瑞的人,也基本不喜欢陈岩石,觉得他“不顾大局”,觉得他法外开情,觉得他无限偏袒大风厂的刁民……诚然,陈岩石找沙瑞金批地、找孙连城要地,确实跨过了种种“程序”,这就被某些人喷搞特权。但是我们必须要看到,大风厂工人们走到这种绝境,哪一步不都是“程序正义”?京都银行不贷款是程序正义,高小琴签对赌合同是程序正义,厂房被抵押是程序正义,拆迁队执行任务是程序正义,警察抓护厂队工人是程序正义……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程序正义救不了无产阶级!
 
在这一系列“程序正义”的进程中,大风厂工人们被逼上了绝路,是谁自始至终站在他们身边的?是老干部陈岩石。诚然,陈岩石确实破坏了所谓的“程序”,但是要没那一声“小金子”,陈老搞不好就成了推土机下的冤魂。
 

当年十七岁的陈岩石为解放全中国扛炸药包炸碉堡,如今七十岁的陈岩石为了大风厂的工人以血肉之躯挡在推土机前,这就是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英雄本色。
 
所以我们看《大明王朝1566》和《人民的名义》,会发现海瑞和陈岩石都是独立于这个“体系”之外的人,与这个“体系”格格不入的人,而且同样都是一个道德完人。那么这就需要我们反过来思考:为什么这些“道德完人”不能被这个“体系”所容呢?

 
 
(四)从“家天下”到“士绅一体纳粮”
 
《大明王朝1566》的故事很简单,讲的就是海瑞“一路向北”反贪的故事。先反郑泌昌何茂才,再反杨金水制造局,再反严嵩严世蕃,然后发现清流也不是什么好人,最后发现,大明朝最大的“贪污犯”就是嘉靖本人。
 
很多朋友没有看明白,为什么嘉靖意识到张真人血书是假的之后,盛怒之下喊了一句“欺天了”,结果最后抓的全是严党。这个扣子在前面就埋下了:鄢懋卿南下巡盐,给了嘉靖一百万两,严党自己分了两百万两,这触及了嘉靖的底线了。这段颜艺表演说明了一切——
 

这就是《大明王朝1566》的一条明线,反映的是封建王朝“家天下”的荒谬——一切都要满足嘉靖帝的奢侈生活,以及宫里众多太监的贪婪。所以我说海瑞身上有西方近代启蒙思想的影子,嘉靖自己也看出来了,海瑞真正的理想是“君臣共治”:
 

但是还有一条暗线,留意的人可能不多。严党在浙江搞改稻为桑失败了,但是清流又在江苏搞起了“改粮为棉”。但都是换汤不换药,不过是地方豪族趁机兼并农民土地。最后搞“六三一”:六成归地主商人,三成归朝廷,一成归百姓。
 

裕王爷都看不下去了,而且道出了一个关键——“改粮为棉”兼并土地最多、受益最大的就是徐阶家族。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情况呢,张居正也说了,士绅不纳粮当差是“祖制”。所以朝廷无论怎样改革,永远是这群士绅阶层获利,这就是封建土地所有制的要义所在。
 




看这个情节眼熟不眼熟?是不是我在讲《雍正王朝》的情节中特别强调过的内容——

 
什么“读书人”,什么“清流”,什么“诤臣”,不过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罢了。


所以《大明王朝1566》和《雍正王朝》可以看做是子姊妹篇上下两部份,前者海瑞“犯上”,一杆子捅到嘉靖那里去,直接揭露了封建君主制的劣根性;后者雍正“治下”,要搞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缙绅一体纳粮当差——直指封建社会最根本的两个问题。

 
但是历史还并不完整:海瑞的实践失败了,雍正的实践失败了,接下来就是张麻子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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