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于 2012年11月29日 14:16 更新于 2022年11月30日 22:57
【“江泽民同志带领党的中央领导集体,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坚持党的基本路线不动摇,团结全党全国各族人民,抓住机遇、深化改革、扩大开放、促进发展、保持稳定,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和基本框架,确立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和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制定和实施了促进改革发展稳定的一系列方针政策和重大战略,锐意推进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文化体制改革和其他各方面改革,开创全面改革开放新局面,实施依法治国基本方略,坚持‘和平统一、一国两制’的方针,实现香港、澳门顺利回归,坚持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打开外交工作崭新局面,推进党的建设新的伟大工程,推动社会主义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建设取得举世瞩目的新进展,成功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向二十一世纪。”
——摘自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全国政协、中央军委就江泽民同志去世发布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大地暖流升腾,埋在心底的关注与焦虑在迸发。在中共十八大推出新愿景之时,重启改革终成共识。
中国处在又一个历史关口。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建设五位一体,交织关联,期望与压力共存。
改革需要热情更需要理性,需要勇气还需要智慧。回首过往,“自下而上”的实践创新,要与“自上而下”的设计相结合,广泛参与的“改革顶层设计和总体规划”至关重要。今天启动全面改革战略,实施深化改革部署,这一切同样不可或缺。
历史可资借鉴。20年前,同样处于历史的紧要关口。中共在1992年6月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目标,同年10月召开的十四大正式确定这一目标,1993年11月14日闭幕的十四届三中全会中通过实施改革的50条行动纲领(即《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下称“50条”)。从1994年开始,改革按照此规划“整体推进、重点突破”,势不可挡。
从设定改革目标到制定“50条”行动纲领,从顶层设计到总体规划,走过一个完整过程,指导了其后20年中国改革的历程。
如今,站在新的历史起点,回顾昨天,仍然有助于规划明天、造就未来。
第一章:计划还是市场,这是一个问题
“我为这个报告鼓掌”
时光回转20年。1992年10月12日上午,北京人民大会堂。中共十四大开幕,江泽民总书记作大会报告。当谈及经济体制改革目标时,他微微移身,稍稍离开讲话稿,抑扬顿挫地说:
“实践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化,要求我们明确提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以利于进一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人民大会堂内掌声雷动。
在距离大会会场不远的北京景山北边, 88岁的邓小平在家中的电视机前听完报告,称赞说:
“讲得不错,我要为这个报告鼓掌。”
至此,中国经济改革的航船在航行十余年之后,终于用一句话明晰了改革的系统性目标: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这一突破意义重大。改革有无体制目标,关乎改革成败。在苏联、东欧国家,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争论了几十年也没有明确结论;中国从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经济改革的目标也是长期争论,几经反复。
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特殊历史形势中,如何重启改革成为关键,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目标得以确立和不断深化,成为改革能够长期持续沿着正确方向前进的基本保证。
市场=资本主义?
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改革,曾经历了计划还是市场的反复争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市场经济”被视为“资本主义”的代名词。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从波兰开始,苏东国家政权如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垮台。国际风云激荡,“中国向何处去”变得更为尖锐,“姓社姓资”之争格外激烈。
1990年,中国经济增幅进一步下滑至3.8%,为1978年以来最低。
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把目光投向经济。1990年3月3日,在北京家中,他与新上任9个月的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以及杨尚昆、李鹏交谈时说:“世界上一些国家发生问题,从根本上说,都是因为经济上不去。”
他表示:“现在特别要注意经济发展速度滑坡的问题,我担心滑坡。假设我们有五年不发展,或者是低速度发展,例如,每年4%或5%的增速,甚至是2%或3%的增速,这不只是经济问题,实际上是个政治问题。”
出于对经济增长的看重,邓小平主张“不问姓社姓资”。
早在1989年6月9日,邓小平就明确指出:“继续坚持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这个不能改。”此后更是多次指出,改革开放不能变,谁要走回头路,谁下台。
但是,当时占上风的观点认为,一切问题都是市场取向的改革所致,腐败是因为金钱作用过大,通胀则源于竞争中的无政府状态。有人主张,应该回到“十二大”提出的“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提法。
在中央高层的专家咨询会上,争论非常激烈。在1989年11月7日总结1989年“70天”经验与教训的会议上,“计划派”与“市场派”出现尖锐对垒。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改革开放的不同目标取向再也无法兼容。“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一时成为主流。比起1987年十三大“国家调控市场、市场引导企业”,这是大步倒退。
高天滚滚
进退之际,思想舆论界 “左”风再起。
直接质疑改革姓“资”姓“社”的第一炮,由当时一位重量级“理论权威”打响。
1990年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其《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一文。这篇1.7万字的长文提出,未来的斗争将是“推行资本主义化的改革还是社会主义的改革”的斗争。在这里,资本主义化的改革是什么呢?“一个是取消公有制为主体,搞私有化;一个是取消计划经济,搞市场化。”
这篇文章还将这种对立上升到“资产阶级自由化与四项基本原则对立”的高度,直称“斗争的根本问题是颠覆还是保卫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并怒斥“资产阶级自由化确实在呼唤‘中产阶级’即资产阶级”。文章一出,即有布置要求各地学习,“市场经济”被贴上资本主义标签,讨伐文章接踵而来。
12月17日,《人民日报》再发《社会主义必定代替资本主义》。这篇由另一位重量级“理论权威”署名的文章提出:“市场经济,就是取消公有制,这就是说,要否定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搞资本主义。”
“皇甫平”较量
舆论界的肃杀之气在升腾,但压不住改革者的信念。
因为提“市场经济”太敏感,经济学家们代之以“市场取向”。1990年下半年以来,薛暮桥、吴敬琏等经济学家通过各种机会向中央最高层进言。薛暮桥还曾于7月15日致信中央常委,表达了自己迫切希望进行“市场取向改革”的主张。
1990年12月19日,上海证券交易所开业典礼,市委书记兼市长朱镕基亲自宣布交易所成立。五天后的1990年12月24日,曾表态支持上海办交易所的邓小平,把江泽民、李鹏、杨尚昆约到家中。他特地把话题引到市场,说:“社会主义也有市场经济,资本主义也有计划控制,不要认为搞点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道路,没有那么回事。计划和市场都得要。”
新年过后的1991年1月28日,邓小平按惯例率全家到上海过年。在沪近一个月间,他对朱镕基和其他当地官员谈了自己的观点。回到北京,他再次在家中与江泽民、李鹏和杨尚昆谈话。
不久以后,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朱镕基调任国务院副总理。
邓小平在上海的谈话,通过上海《解放日报》的四篇系列评论文章透露了其精髓。这就是轰动评论界的“皇甫平事件”。
1991年2月15日,农历羊年正月初一。《解放日报》头版发表题为《做改革开放的“领头羊”》的评论,旗帜鲜明提出“何以解忧,唯有改革”。
3月2日发表的《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一文,委婉地批评有些同志“把计划经济等同于社会主义,把市场经济等同于资本主义”的思路,指出计划和市场只是资源配置的两种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划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标志,“资本主义有计划,社会主义有市场”。
3月22日,《解放日报》再发皇甫平的《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一文,直指新的思想僵滞,“如果我们仍旧囿于姓社还是姓资的诘难,那就只能坐失良机”。一个月后,《解放日报》发表系列评论的最后一篇《改革开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备的干部》。
四箭连发,但是反对市场经济的声音毫不示弱。
3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发展商品经济不可否定计划经济》一文,批评“市场经济原则很难真正做到资源的合理配置和有效利用”,认为中国40年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充分说明了在我国实行计划经济的巨大优越性”。
据皇甫平文章作者之一、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周瑞金最近回忆,1991年10月,中央一位高层到上海,点名批评皇甫平文章,认为搞乱了党的思想。
他指出,党好不容易统一到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思想,现在你皇甫平提出要搞市场经济,这不是要搞资本主义吗?
1991年苏联“8·19事件”之后,“左”的调门进一步升高。
1991年9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当前改革的三个问题》一文,认为有的同志在抹杀两种改革观的分野,忌言“姓资姓社”,指出“在改革问题上的两种主张、两个方向即两条道路的斗争,仍以不同的形式在继续”。
到1991年底,有人甚至重提阶级斗争。《人民日报》10月23日发表《正确认识社会主义社会的矛盾,掌握处理矛盾的主动权》。作者认为,当前我国的阶级斗争,“比建国以来任何时期都要鲜明、激烈、尖锐”。其言下之意,阶级斗争的形势要甚于十年“文革”。
很多人感到前景不明,纷纷议论,“听说改革开放要收一收,该抓阶级斗争了”。“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折腾仿佛要回来了。
77岁的经济学家江春泽至今仍然记得,她1991年去上海出差,看到股份制改革已经搁浅,不知道是否要继续。“当时亟须打破全社会、特别是决策层对市场经济的恐惧症。”
第二章:历史性选择
让思考改革的人说话
“市场”与“计划”的争执持续经年,中共最高决策层也在思考。
1991年7月1日,江泽民在中共成立70周年庆祝大会的讲话中说:“计划和市场,作为调节经济的手段,是建立在社会化大生产基础上的商品经济发展所客观需要的,因此在一定范围内运用这些手段,不是区别社会主义经济和资本主义经济的标志。”
这正是邓小平在会见外宾、视察上海和高层内部谈话中几次阐明的观点。有邓小平指引,江泽民就市场的姓“资”姓“社”问题做出公开表态,叫停了主流媒体对“皇甫平文章”的批判。
江泽民这一年还阅读了一系列经济学书籍。从马克思、恩格斯到列宁、斯大林的政治经济学,从亚当·斯密到凯恩斯、萨缪尔森、斯蒂格利茨的西方经济学,都列入书单。从8月中旬起,他着手筹备召开一轮专家座谈会。座谈会的目的,是为次年召开的中共十四大做思想准备,主要是“考虑十四大提出什么样的经济体制作为改革指导思想,特别是关于计划与市场的关系应该用什么样的提法”。
1991年8月19日,苏联发生了分裂党的政变,国家处于危急之中。次日,邓小平把江泽民、李鹏、杨尚昆等人请到家中恳切交谈,要求大家要团结一致。他告诉大家:“坚持改革开放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一招”,嘱咐“要把什么叫社会主义搞清楚,把怎么样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搞清楚”。
座谈会的准备工作加紧进行。谁来与会?江泽民提出,参加者主要是经济专家,并提出了几点具体要求:一是在思想解放、实事求是方面比较突出,敢于讲真话;二是对改革开放的研究工作参与比较多;三是要找几个研究西方资本主义和苏东问题的专家。
先后有20多位专家参加了座谈会,包括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吴敬琏、林毅夫、王慧炯;中国社科院的刘国光、张卓元、蒋一苇、陈东琪、李琮;国家体改委的江春泽、杨启先、傅丰祥;中国银行的周小川;国家计委的郭树清;还有多位负责介绍国际动态的专家,如《人民日报》的崔琦等人。
“在民主氛围中讨论”
座谈会主要讨论三个问题:首先分析资本主义为什么“垂而不死”,其体制机制中有哪些值得学习的东西;其次分析苏联和东欧国家的剧变。在深入讨论这两个问题的基础上,探讨中国进一步推进改革开放的重大议题。
首次座谈会于10月17日召开。
“座谈会前一两周接到了通知。”今年79岁的经济学家张卓元回忆,到会场后发现参加者都很熟悉,都是当时积极投身改革的同行。
据财新采访的数名参会者回忆,座谈会在中南海南院江泽民住所附近的一间会议室举行。窗外,太液泛碧,瀛台叠翠。屋内,江泽民等数位中央领导,与专家、学者围着一条长桌相对而坐。
座谈会从这天上午开始,至12月14日结束,共用了五个半天和三个整天,参加者们称“十一个半天”。
座谈会“民主氛围很浓,进去后是自己选座位,不像现在提前排好牌子,发言也不是按照固定的顺序,谁想发言就发言。”“江泽民一开始就请大家畅所欲言。”几位参会者回忆说。
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邓小平已经多次在高层内部谈话中发出“坚持改革开放”的信号。一位参会者说,这个座谈会,让大家进一步看清邓小平等高层领导坚持改革开放的决心。
座谈会:东西方撞击
座谈会在10月间举行了两次,这两次的重点是分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现状,探讨资本主义为什么“垂而不死”。与会并发言的有12人。
财新获得的座谈会发言整理显示,与会专家们在发言中分别谈到了资本主义在“二战”后继续发展的多重原因,其中不少人谈及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的调整,并触及了国家在经济生活中的作用以及经济的计划性,以说明“计划”绝非社会主义所独有。专家们还对竞争和股份制做了较为充分的介绍。当时担任国务院经济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副部长的林毅夫提出,“亚洲四小龙”的成功经验就是“比较优势战略”。
人们在讨论中认识到,资本主义没有灭亡,甚至更强大而有竞争力,市场经济体制有生命力,且一些原始市场经济的弊病在后来得到了改良和改进,其中就包括宏观经济管理。
10月会后,过了近两个月,座谈会在12月6日重启。这一天和此后的12月9日,专家学者与中央领导再度在中南海同一个会议室聚首,以四个半天的会期讨论第二个议题,即苏东剧变的原因和教训。
有参会者回忆说,大家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比较一致,认为苏东共产党垮台,最重要的是经济因素,是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在竞争中惨败了,败给了以美国为首的市场经济国家。
参会的郭树清会后公开发表了其发言稿,分为《战后资本主义的经济社会结构变化》、《原苏联东欧经济停滞的历史教训》和《一个高效率有特色的新体制就在前面》三篇文章,较为完整地记述了这位时任国家计委经济研究中心研究员的观点。
作为会上活跃的“少壮派”,郭树清的发言全面而犀利,直指苏东国家经济体制的弊端:党和政府对经济活动“抓”“搞”太多,把计划经济与商品经济对立起来,把二者看做是互相排斥、水火不相容的社会经济制度;教条主义地理解公有制,认为越公越好、越大越好。
时年71岁的蒋一苇10月间接到参会通知时,已经查出晚期肺癌,不得不住院治疗。他不知自己能不能亲自出席会议,先写了一份书面发言稿。后得到医生允许,抱病参加了会议。其时,这位当年编辑过《挺进报》的老地下党员身体已相当虚弱,发言却率直尖锐。
他直指,不应在分析重大历史现象时,夸大“和平演变”、“自由化”等意识形态原因,经济改革开放绝不容许倒退。
讲完后,蒋一苇即赶回空军总医院准备次日的手术。临行,江泽民和所有参会者起身为他送行……
座谈会:目标已明
讨论从12月10日进入第三阶段,讨论中国改革自身的问题,题为“如何搞好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当天用了半天时间,接着,12、13日连续两个半天,至14日则有一整天。五个半天的时间,足以使讨论比较深入。
2012年8月7日,张卓元向财新记者忆及21年前的往事。他清楚地记得:“我听完发言回来就跟我老伴说,‘哎呀,今天老吴非常解放!’”
当时,很多人的发言都要跟马克思主义挂钩,而吴敬琏则直截了当引用新古典经济学。他很鲜明地提出,应当采纳新古典经济学家的理论,以资源配置的有效性来解释实行市场经济体制的必要。他还在会上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倾向性提法,将计划与市场的关系描述为在宏观调控下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
周小川则指出,市场有两项基本的功能,即实现稀缺资源的有效配置和提供兼容的激励机制。
在吴敬琏的记忆中,参会者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没有分歧,分歧在于:什么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政府管什么?是微观干预,还是宏观管理?“在这几个问题上,每个人表现出的理论深度确实不太一样。”
周小川、郭树清、林毅夫等有现代经济学素养的年轻学者,着眼于以市场为核心的整个体系,而所谓市场就是能形成竞争性均衡价格、能反映资源的相对稀缺程度的制度,在规范的市场上能够形成价格信号,从而引导资源配置。
20年后回忆此轮座谈会,有参会者做出归纳,认为这“十一个半天”酝酿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倾向性提法;将计划与市场关系,描述为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是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论证和解释,为十四大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准备。
据与会者回忆,江泽民主持并出席了全部会议。他没有发表长篇讲话,但有许多现场点评。此外,乔石、姚依林等领导人有时间便来听会。时任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温家宝自始至终参加了座谈会。
会议纪要后来形成了可供传阅的整理稿。
小平历史性“南巡”
中南海风向渐转,但局势尚未明了。在年底的十三届八中全会上,只有土地联产承包的政策明确作为基本制度长期稳定下来,其他问题未能讨论。在党报舆论场上,直到1992年初,“市场经济”在较量中依然处于下风。
1992年1月5日,北京的《理论动态》发表了一位理论权威以“华之俏”为笔名撰写的《反和平演变三论》一文 。文章称,“阶级矛盾还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斗争还存在。……我们要进行反对和平演变的斗争,要防止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复辟。”
此时的邓小平已经是88岁高龄。他虽已经正式退休两年有余,但无法“过一个真正平民的生活”。国运仍是其责任所在。
1992年1月17日,农历辛未年腊月十三,邓小平携家人乘专列,从北京站出发去南方“家庭度假”。正是这趟南巡,为当时中国经济改革中的种种纷争画上了句号。
1月19日上午9点,火车到达深圳火车站。在这个12年前邓小平亲自划为特区的地方,邓小平视察口岸、远眺香港、走访企业、游览景区,每一处的谈话都紧扣改革,初看是谈深圳,细品则句句指向全国。
在谈话中,他以当时著名的安徽芜湖“傻子瓜子”老板年广久的故事为由头,指出城乡改革的基本政策一定要长期保持稳定。“即使没有新的主意也可以,就是不要变,不要使人们感到政策变了。”
针对过去两年中姓“资”姓“社”的讨论,邓小平直言,判断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此即著名的“三个有利于”标准。
邓小平还提出了重要论断:“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
1月23日上午,在从深圳蛇口码头乘快艇前往珠海途中,时任珠海市委书记梁广大说,群众反映最大的是政策摇摆,下边执行起来也左右为难。
邓小平回答说,现在有“右”的东西影响我们,也有“左”的东西影响我们,但根深蒂固的还是“左”的东西。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不是“右”,而是“左”。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把改革开放说成是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认为和平演变的主要危险来自经济领域,这些就是‘左’。”
一周后,邓小平途经广州、江西鹰潭前往上海,此时距离农历新年只有四天。在上海闵行开发区,邓小平再次强调,到本世纪末,上海浦东和深圳要回答一个问题,要用上百上千的事实来回答改革开放姓“社”不姓“资”,有利于社会主义,不利于资本主义。
正名市场经济
1992年2月21日,邓小平回到北京。根据邓小平在深圳和珠海谈话整理的讲话纪要已经完成。2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决定,将邓小平南方谈话作为1992年中央“二号文件”下发,并要求尽快逐级传达到全体党员干部。
“邓小平的这个讲话如同石破天惊,极具理论上的创新精神和批判精神,对改革的实践是又一次的巨大推动。”时任体改委主任的陈锦华在回忆录中说。
一年前因“皇甫平事件”受到“政治冷藏”的《解放日报》副总编辑周瑞金则激动地说,“小平同志南方谈话,真正是大音希声扫阴翳!”
3月9日至10日,江泽民主持召开中央政治局全体会议。15名政治局委员表示,完全赞同邓小平的南方谈话。
邓小平视察南方时,曾有中央媒体记者跟随,但并未报道。直到3月26日,《深圳特区报》发表《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一文,生动描写了邓小平在深圳特区视察的经过,并首次公开披露了南方谈话的部分内容。同日下午,《羊城晚报》全文转发了此文。两天后的3月28日,《文汇报》和《中华工商时报》全文转载该文。3月30日,新华社全文播发此文。
至此,“市场经济”光明正大地进入公众视野,不再是危险名词。
1992年6月,原中顾委委员、老一辈经济学家于光远在《改革》杂志发表《不要再回避“市场经济”这个词》一文。他说,“直到小平同志这次讲话之前,绝大多数经济学家在文章中回避使用‘市场经济’这个词。我说回避使用,是指文章作者本人在思想上是接受这个词的,但人家都不用,自己也就不去用它。至于有一些在思想上反对市场经济的人,倒并不一定不使用这个词,但只是在对之进行批判时才使用它。”此后,于光远一连写了几十篇文章,并于当年8月出版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主体论(札记)》一书。
全国上下舆论风向发生了变化。“市场经济”不再是危险名词。
1992年12月29日,88岁的邓小平被英国《金融时报》推选为“1992年风云人物”,理由是:邓小平亲自到华南创建的经济特区视察,在全国引发起自由市场经济改革的新浪潮。
第三章:总要有个目标模式
市场呼之欲出
十四大召开的日子越来越近。
1992年4月1日晚11点,全国七届人大第五次会议代表驻地北京西苑宾馆。时任体改委主任陈锦华房间的电话响了,来电者是江泽民。
在电话中,江泽民说:“现在,改革开放正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下一步该怎么办,大家都在等待,也有点着急,请体改委好好研究一下,向中央提出建议。”
陈锦华立即做出安排,请刚从上海调任体改委宏观调控体制司司长的楼继伟组织座谈会。
“这是我到国家体改委后做的第一件事。”楼继伟回忆说,他当时约请了广东、江苏、山东、辽宁、四川等几个省的体改委主任召开座谈会,讨论中国经济改革的目标模式采用哪种提法更好。
在座谈会上,广东省体改委主任易振球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机制。易振球认为,从共产党领导到收入分配,再到市场经济配置资源的效率,与中国的国家性质并不矛盾。楼继伟认为,易振球讲得很好很系统。其看法也获得绝大多数参会者的赞同。
会后,国家体改委将可以明确提出“建立和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议写成报告,直接呈送江泽民。当时,十四大报告起草组已经拿出第一稿,文中没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4月30日,江泽民主持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讨论报告第一稿。他强调,十四大在计划与市场的关系上要前进一步,要讲清楚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什么。
再进言
几乎同时,改革者也在通过其他渠道向江泽民进言。4月30日,吴敬琏与他经济学领域的同事——时任中国银行副行长的周小川、国家计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的李剑阁和国务院发展中心副主任吴明瑜在多次讨论、修改之后,向江泽民提交了《关于计划与市场提法的建议》。
在建议书中,吴敬琏等人梳理了十多年来关于计划与市场的争论中提法的演变,并建议在十四大把这一论述提到一个新高度,对社会主义改革的目标模式做出新的科学概括,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
当时,“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提法已被广泛接受。但是,吴敬琏认为,这种提法既不能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找到依据,也不是现代经济学的通用语言,而是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表达方式。而且,这也不能突出一种经济体制的运行特征。
5月25日,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正在太原出差。据当时陪同朱镕基出差的李剑阁(后调国家经贸委司长)回忆,下午正开着会,朱镕基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一会儿。晚间散步时,朱镕基告诉李剑阁:“下午就是接到泽民同志的电话,商量能不能提‘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这位深知现存经济体制弊端的副总理,积极支持了江泽民关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
三种提法
此时距离江泽民预定的6月9日在中央党校的讲话只有十天了。国内外观察家都判定,这次讲话将为十四大定调。
此时,讲话起草组已经概括出了三个提法:一是建立计划与市场相结合的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体制;二是建立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市场经济体制;三是建立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体制。讲话前,江泽民再次多方征询意见,斟酌是否适合在党校讲话中正式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说法。
最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明确的提法,出现在6月9日江泽民在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进修班上的讲话中。
江泽民以讨论问题的方式指出,上述这几种提法,究竟哪一种更切合中国的经济实际,更易于为大多数同志所接受,更有利于促进我们经济建设的发展,还可以继续研究,眼下不必忙于做出定论。“我个人的看法,比较倾向于使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个提法。”
江泽民还对“什么是市场经济体制”作了阐释。
他在讲话中批评有些人“很少看到市场对激励企业竞争推动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特别是看不到市场也是一种资源配置的方式,看不到它对优化资源配置所起的促进作用”,同时指出“市场是配置资源和提供激励的有效方式,它通过竞争和价格杠杆把稀缺物资配置到能创造最好效益的环节中去,并给企业带来压力和动力。”
“他讲到目标是这个(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时候,我听到全场热烈鼓掌。”中央党校原副校长杨春贵2009年3月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
江泽民还在讲话中重申邓小平的看法: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防止“左”。在后来的十四大和十五大报告中,他仍反复表述了这一看法。
小平支持
“六九讲话”之后,江泽民专程拜访了邓小平、陈云等老同志。党内高层意见达成统一。
6月12日,江泽民专程到邓小平家拜访。邓小平表示,赞成使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个提法,还说:“实际上我们是在这样做,深圳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搞市场经济,没有竞争,没有比较,连科学技术都发展不起来。产品总是落后,影响消费,影响到对外贸易和出口。”
他还说,党校讲话可以先发内部文件,反映好的话,就可以讲,这样十四大也就有个主题了。
此后,根据“六九讲话”和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精神,起草小组进一步修改十四大报告。
这是一面旗帜
经济体制改革目标的确立进入冲刺阶段,但进展并非一帆风顺。1992年七八月间,起草十四大文件的班子中有人提出,把调子往下降降,打算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成报告中的第三级标题。
同在起草组的刘国光坚持主张,“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当下最重要的,应该放在第一级标题。
显然,“计划与市场”的议题在十四大报告起草中依然是矛盾焦点。
在看到十四大报告征求意见稿后,吴敬琏十分焦急,于9月5日再度上书江泽民:“把我国经济改革的目标规定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对邓小平同志所倡导的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路线的进一步阐明,也是本世纪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一项最重大的发展,其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都十分深远,应当用有分量的语言加以概括和评价。”并直言不讳“目前的文稿似乎体现不足”。
此时,江泽民决心已定:“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一面旗帜。
两个点睛之释
“这次大会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全党同志和全国各族人民都寄希望于我们这次大会,世界上关心中国的朋友都注视着我们这次大会。”1992年10月12日,江泽民在作报告时,开篇即强调使命之艰巨。
希望和关心,聚焦于中国经济改革如何扬帆启航,劈波斩浪。
结果已众所周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这次大会上确立为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用江泽民自己的话说,这一整体性、前瞻性的提法,确定了今后经济体制改革的走向,可以保持中国经济改革20年稳定。
前任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在小组讨论中说,十四大报告中最有新意、最有突破性、对改革最具决定意义和深远影响之处,就是明确地提出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与四个月前的“六九讲话”相比,十四大报告关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论述,更加全面而系统,不仅将其设为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而且做出两点解释,即中国要建立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就是要使市场在社会主义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同时也要看到市场有其自身的弱点和消极方面,必须加强和改善国家对经济的宏观调控。
周小川评价说,这两点新解释,延续了过去对于计划与市场两种手段都可以用的认识传统,形成了市场经济和宏观调控的新概念,建立了一种高于在计划和市场之间水平切块的新关系。
确立“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是一次思想大解放。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教条终于被抛弃了,市场不再是“被利用”的机制,而是基础。人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1993年3月29日,八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把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作为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模式,以立法形式确定下来。
第四章:从纲领到行动
间接调控:第一次大考
改革目标甫定,便面临第一次大考。
十四大之后的1993年,经济形势并不乐观。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猛增,1992年跃升40%, 1993年再攀升50%;投资扩张导致原材料价格因供不应求而上涨,并引发全面通胀,居民消费价格指数上涨14.7%;房地产热、开发区热、证券股票热、乱拆借、乱集资,处处可见。
1993年整个上半年,朱镕基副总理都在思谋良策。6月10日至13日,国家体改委、财政部和世界银行在大连召开“中国宏观经济管理国际研讨会”。此次“大连会议”筹备半年有余,朱镕基是核心策划人物。会议邀请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莫迪利亚尼(Franco Modigliani)、伦敦经济学院教授斯特恩(Nicholas Stern)、斯坦福大学教授刘遵义,还几经波折请到了被誉为“台湾经济奇迹重要推手”的李国鼎,他当时已届83岁高龄。
“大连会议”提出了提高存贷款利率至正利率水平、推行信贷额度限制、价格改革等多项一揽子改革措施。会后,朱镕基又专门会见了李国鼎。李国鼎提出了确定中央与地方税收之合理比例关系、整顿中央银行、汇率并轨、加入IMF等建议。
楼继伟至今认为“大连会议”十分重要。他说,在推进全面经济改革的关键时期,会议讨论形成的主导性意见成为制定政策的重要参考。
“大连会议”之后,落实了对于“过热”的应对措施。几经反复和商讨,国务院最终形成6月24日下发的16条(即《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的意见》)。“16条”实施半年后,效果初显。新开工项目开始减少,货币供应量增速明显回落,乱拆借、乱集资的口子基本被堵住。
值得关注的是,“16条”措施中有13条是经济手段,强调的是强化间接调控,更多地采取经济手段、经济政策和经济立法,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实践。
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目标确立后,这次以经济手段为主的间接调控可称“第一次应试”。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也为此后系列改革方案的出台创造了条件。
“50条”:总体规划和方案设计
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一项艰巨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相应的体制改革总体规划与实施方案。
1993年5月31日,距离十四届三中全会召开还有164天,由25人组成的文件起草小组进驻北京西郊的玉泉山。
玉泉山是清代的“三山五园”之一,后成为中共领导人经常活动的地方,中国多数重要文件都起草于此。初夏的玉泉山很幽静,起草文件在两层小楼5号楼的一层会议室,起草组成员则散居在2、3、4号楼。
到玉泉山的第一天,江泽民主持了起草小组第一次全体会议,讲了文件起草的意义、指导思想、主要内容和需要着重回答的问题。
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的温家宝是起草小组组长。一位当年的起草组成员回忆说,温家宝讲得很清楚:十四大确立了改革目标,具体怎么样落实、如何具体化,三中全会要前进一步,对建立新体制做出规划。
据当时的起草组成员回忆,起草组用三周多时间完成了提纲,于9月9日完成第三稿。经中央审议修改后,下发全国征求意见。与此同步,中央财经领导小组还就改革中的重大问题,组织了有300余人参加的16个专题调研组,到各地开展了广泛的调研,为起草工作提供了丰富的背景材料。
这份题为《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的草案最终交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时,是正式讨论稿的第八稿。
“当时起草组有同志开玩笑说,七搞(稿)八搞(稿),总算搞出来了。” 参加起草工作的时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主任王梦奎回忆说。
11月14日,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的这一决定。文件除开头和结尾各一段简短的文字外,主体分为十个部分,共50条。所以,该决定又被称为“50条”。
按周小川后来的总结, “50条”是对十四大报告的具体展开,是关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的详细解释和改革的行动纲领。这个文件和十四大报告一起,构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缜密的关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整体框架,描绘出了一幅从旧经济体制向新经济体制过渡的蓝图。
直到今天,多位亲历改革的参与者认为,这一框架仍有重要指导意义。
“50条”在市场经济框架下提出,由现代企业制度、市场体系、宏观调控体系、分配制度和社会保障制度组成的“五大支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基本内容。由此,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从十四大提出的总体目标,具体化为行动纲领。
“这五根支柱,是迄今最好的顶层设计和总体规划。”时隔19年,许多专家仍如此评价。
交锋企业制度
多位参加起草的专家回忆,在 《决定》50条中,争议最多、费力最大的是有关“现代企业制度”的内容。
73岁的陈清泰回忆说,1993年在起草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决定》时,江泽民几次提出并要参与起草的同志回答一个重大问题:公有制、国有经济与市场经济能不能结合、怎样结合?
当时,陈清泰从湖北第二汽车制造厂调任国务院经贸委副主任将届一年。在中央后来成立的16个专题调研组中,他担任第2组即国企改革调研组组长。
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经济生活中,国有企业占据超大比重。按传统框架下的思路,主要通过简政放权、减税让利、政策调整来“搞活”企业。
陈清泰寻求突破。这时,陈清泰了解到吴敬琏等人关于对国有大中型企业进行“公司化改造”的建议。
当时,吴敬琏与当时在斯坦福大学任教的钱颖一博士一起提出,在企业建立“公司治理结构”,“将现有的非公司类型的企业改组成为公司法人组织”。 陈清泰认同这一看法,并向江泽民作了介绍。
8月24日,吴敬琏和钱颖一合著的文章《关于公司化》在《经济日报》发表。
8月27日,在大连举办的华北、东北地区部分国有大中型企业座谈会上,江泽民说,建立产权关系明晰、责任制度明确的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要求的现代企业制度,是搞好国有大中型企业的关键。
不过,到了后来,“怎么确立现代企业制度的几大特征,又难倒了大家。”张卓元后来被调到现代企业制度分组“攻坚”。陈清泰也被临时请上了玉泉山。后来,经过反复讨论,确定了“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这一十六字方针。
11月3日,有关表述才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确定下来。
据有关人士回忆,当时有一种主张,认为国有企业改革应该用“公司治理”这一更为明确的理论概念,但最终没能采纳,而是用多数人接受的“现代企业制度”代替。直到1999年的十五届四中全会,这一概念才出现在《中共中央关于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这是后话。
“劳动力市场”之争
“劳动力市场”本来是市场经济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在文件中径直这样命名,却碰到了“钉子”。“反对者的理由是,提出‘劳动力市场’,必然会影响工人阶级的主人翁地位,担心在政治上引起不良反应。”83岁的高尚全告诉财新记者。当时,他是起草组市场体系分组的负责人。
从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到十四大,正式文件都是用“劳务市场”的概念。
《决定》起草过程中,也有人建议用“劳动就业市场”。当时“劳动力市场”一词之所以成为禁区,同在市场体系分组的张卓元认为,主要是因为十二届三中全会的决定中,主持起草的一位理论权威曾加了一句:“在我国社会主义条件下,劳动力不是商品,土地、矿山、银行、铁路等等一切国有的企业和资源也都不是商品。”
为摒除意识形态的羁绊,高尚全曾征求了几位中央高层的意见并获得认可。
11月3日,距离十四届三中全会只有11天了,此事仍未有定论。中央政治局常委开会听取起草组关于各方面对《决定》征求意见稿的意见和修改情况的汇报,高尚全列席。
“那次本来轮不到我发言,但实在憋不住了,要不然,‘劳动力市场’根本就出不来。”
在日前接受财新采访时,高尚全仍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一口气提了五个“为什么要提劳动力市场”。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条理由,是说“劳动力市场”是重要的生产要素市场,也是市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劳动力这个最活跃的生产要素不能进入市场,统一开放的市场体系就很难建立起来。
江泽民当场问道:“提劳动力市场,社会上能不能接受?”
高尚全觉得很有把握:“中央只要提出来,肯定能接受!”
流金岁月
“50条”行动纲领提出确定了“整体推进、重点突破”的改革战略。重点突破需要切实行动。
“50条”面世后一个月的12月15日,国务院相继做出《关于实行分税制财政管理体制的决定》和《关于金融体制改革的决定》。其中,一系列重大改革措施石破天惊:从1994年1月启动税改,现行的地方财政包干体制为分税制所取代;1994年1月汇率并轨,建立以市场汇率为基础的、单一的、有管理的人民币浮动汇率制度;1994年着手的税制改革,将“统一税制”作为主旋律,建立了以增值税为主体的新的流转税制;1994年1月启动的金融改革,确立了中央银行宏观调控体系以及政策性金融与商业性金融分离的金融组织体系……
按照改革参与者之一楼继伟事后的总结,这次涉及价格、税收、财政、金融、外贸、投资等多个领域的整体性改革,“基本建立起了市场配置基础上的国家宏观调控新机制。”
“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最为重要的一次制度建设里程碑。”多年后,一些参与者和观察者们仍然难以忘怀当时改革的流金岁月。
这组“自上而下”的配套性改革,后来被研究者称为“最小一揽子改革”,亦即改革方略中的“重点突破”。靠此次强力操作,改革走出了计划和市场的拼盘式思维,确立了市场配置资源的基础框架,校正了经济中的扭曲,步入帕累托改进的道路。
现任央行行长的周小川最近分析说,当时那场改革的重点就是破旧立新,让价格合理化,市场起作用。在这里,价格主要连接着分税制、增值税和外汇体制三项改革,其结果,实质性地克服了完善价格体系存在的两大基础性障碍,即价格形成机制中含流转税不平等的问题,以及国内价格与国际市场价格不平行的问题,奠定了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的基本条件。
三大改革的方案并非天上掉下来的。一批经济学家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即对此展开了深入研究,更在90年代改革低潮期做了缜密的配套改革准备。
以当年吴敬琏、周小川、楼继伟、荣敬本等牵头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总体设计”课题组为例。该课题组在上世纪80年代国务院方案办人员组成基础上,囊括了多个领域经济学家,包括至今活跃在经济改革前沿的吴晓灵、郭树清、李剑阁、谢平、李克平、胡晓炼等,也包括一批资深经济学者和中青年新锐,如张卓元、易振球、张春霖、杨之刚、刘吉瑞、王育宪、王林、银温泉和万安培等。
财新获得的多种资料表明,该课题组的研究相当系统。其中1990年-1992年中期的研究,主要是在对国别及改革历史比较的基础上,探讨改革理论的进展,总结以往改革的经验,提出中国进一步改革的基本思路、顺序安排和配套政策。这为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目标做了理论准备。
从1992年下半年开始,课题组启动了配套改革方案设计。当时平行推进的改革方案包括价格、税收、财政、金融体制诸多方面,其中,楼继伟领导的体改委宏观司,在宏观调控改革上形成《关于配套进行价格、税收、财政、金融体制改革的意见》、《建立一个规范、有效的财政新体制》和《关于加快财税体制改革的建议》等若干报告;由周小川领导的多个小团队,在财税、国有企业与社会保障、汇率等改革形成若干报告;由吴敬琏和周小川领导的《对近中期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个整体设计》;郭树清领导的《现阶段经济改革的若干战略性问题及处理方式》;吴晓灵和谢平领导的《转向市场经济过程中的中国货币政策》、《关于加快金融体制改革的设想》以及李剑阁的《必须继续推进流通市场化和市场制度化》等等**。
这些研究报告的部分参与者,后来参加了“50条”起草组。1993年夏天,朱镕基又选择部分人参加改革方案班子,在北戴河筹划即将启动的三项改革。
当时,这个方案筹备组和北京玉泉山的“50条”起草小组曾经密切沟通和交流,“很多建议就是在吃饭中聊出来的。”身兼两职、直接参与两个小组沟通工作的李剑阁回忆说。
犹如营建一座宏伟的大厦,十四大明确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念,“50条”提供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总体框架,而这一年的专项改革方案则是一张张具体的施工图,改革就是整体推进、重点突破的实施过程。
十五大:姓“公”还是姓“私”
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不可能回避国有企业改革难题。
十四届三中全会提出的“现代企业制度”及十六字方针指明了改革的方向,但是,实践中传统思维惯性强大。1995年之后,国有企业的亏损面加剧,负债率上升,山穷水尽之时,深化改革再度提上日程。
在此关头,“左”的思潮也同步出现。从1995年初,就出现了声讨1992年以来改革的“万言书”,认为在社会意识上“资产阶级自由化逐渐占了上风”,在经济上“私有经济的比重超过了一定的度”。至1997年,已有四封“万言书”,姓“公”姓“私”之争成了新焦点。
1997年9月,中共十五大召开。大会报告对中国基本经济制度做出突破性表述,正面回答了这一争论。大会报告说:“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是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一项基本经济制度。”
在提到公有制时,报告特别清晰地提出了“公有制≠国有制”的表述,指出:公有制经济不仅包括国有经济和集体经济,还包括混合所有制经济中的国有成分和集体成分;在提到集体经济时,特别明确可“广泛吸收社会分散资金”;在明确“公有制实现形式可以而且应当多样化”时,指出“劳动者的劳动联合和劳动者的资本联合为主的集体经济,尤其要提倡和鼓励”。报告还明确,“国有经济比重减少一些,不会影响我国的社会主义性质”。
对于非公有制经济,报告强调了其作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重要组成部分的地位。
“抓好大的,放活小的,对国有企业实施战略性改组”。这一战略,后来被称为“抓大放小”,正是此后国企退出竞争领域主张的先导。
不是尾声
市场经济目标引领中国20年。享经济改革之红利,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又正处在经济发展方式转型的关键时期。
在中共十四大确定改革目标、十五大提出中国基本经济制度之后,十六届三中全会做出“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决定”。改革曲折逶迤,但终究向前挺进。
20年前的改革大策划彪炳史册,却也难免受到历史和认识的局限,其实施过程中也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早在十四大报告在起草过程中,即曾提出若干需要在中期研究解决的改革问题。
但是,因缺乏共识或囿于内外部条件不足,多数只是破题。
这些未完成的改革课题,包括国企改革、行政管理体制改革、社保体制改革等,至今仍是未完成改革中障碍最多、难度最高、争议最大的内容。
如同经济学家吴敬琏在国际经济学会2011年第16届全球大会上所言,中国于上世纪末建立的市场经济体制仍很不完善,最主要的是政府对市场的控制和干预有不断强化之势,国有部门的垄断力量有不断扩大之势。这种“半统制、半市场”的经济体制难以为继,有可能向权贵资本主义蜕变。从威权发展模式向民主发展模式的转型,正是未来中国改革的主要任务。
历史走到2012年底。 在改革深水区徘徊多年的中国,又到了“改还是不改”的重大关口。
中共十八大燃起了希望,而践行全面改革方略面对重大挑战。决策者需要重启改革的坚决行动,如学者们建议,这可以包括:
——坚定地、渐进地推行已经达成共识、看明方向的基本改革,鼓励基层创新,支持局部探索,以点带面推进,不为阻力所困;
——对牵涉面广、全局性强、复杂交叉的重大改革进行精心设计、协调行动,形成若干组“最小一揽子”改革方案,相继突破;
——精心选择一组成本可承受的改革创新举措,尽快付诸实施,使人民可检测,表明政府的改革承诺是可信的,从而改变改革环境,激发改革动力,等等。
目前,中国“自下而上”的变革愿望强烈,创新冲动持续,愈显出上层推动、顶层设计的迫切和必要。
中国不愿意、也无法等待太久。人们期待着新一波改革春潮奔腾而来,期待着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的改革全方位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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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稿原载于《中国改革》2012年第12期,原题:改革是怎样重启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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