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似蓝

  鹿亭有鹿。那鹿轻盈灵动,像山风秀气的影子,一瞬间在眼前晃过,然后消失在草坡徐徐舒展的凹凸处,只留下眸子里亮晶晶的一点,仿佛清澈的水潭里的波光,时不时提醒曾经有过的匆匆的对视。嘿嘿,你不信?那是因为你没有走进鹿亭山水的深处。

  一千两百多年前,李白在梦游天姥山的时候,曾经这样感慨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惜李白的梦不够悠长,再梦过来一点点,到了鹿亭的山水深处,他就会看见无数个适宜于栖息白鹿的青崖间。

  好在李白没有梦到的地方,我们可以徒步走到,我们的脚印比李白的梦更悠长。

  在鹿亭,随便拐进一条山路,我们都能感觉到美丽的鹿所曾经留下的气息。那些山路都是用乱石垒成的,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黄色落叶,而石缝之间又长着杂草,走过去,仿佛踏上的是一条荒径,充满天然浑成的野趣。每走一步,都会有空灵的窸窸窣窣声响起。山路蜿蜒曲折,往前看树影重重疑无去路,往后看也是树影重重疑无退路。峰回路转之际,让人陡生“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向何出去?”的禅意。这样的地方,碰到一头鹿不会感到意外,碰不到一头鹿倒是让人感到意外。举目望去,周边已是层林尽染。这里树叶的颜色很有意思,并不是行将凋零前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枯黄,有的也呈黄色,然而是一种惹人喜爱的嫩黄;有的是红色的,但比枫叶红得更深;而绿色的树叶在颜色的层次上显得更加丰富:浅绿、碧绿、深绿&hellip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树叶组合在一起,使它们比花瓣更耀眼,更亮丽,更精彩纷呈。

  有山必有水。有溪坑一直若隐若现地伴随着山路,就像忠实的旅伴。看不见它的时候,它其实没有弃你而去,它在不远的拐弯处等你,惟恐你迷路似的。溪流不大,很多时候是在鹅卵石下面渗透着前行,像一个不喜欢表露自己的隐士,只有在有落差的地方,它才晶莹地垂挂下来,在阳光里闪亮。满滩的小石头,土豆一样堆积着,严守着心底湿润的秘密。这个湿润秘密就是,曾经有鹿在这里饮水、嬉戏。

  隔着一个之字形的水湾,映入眼帘的是远远近近的山。近处的山即使在秋天仍然是翠绿色的,能看清山顶树梢的参差。那参差的错落因为距离的缘故,竟然给人一种柔软的毛茸茸的感觉。距离稍远一些的山,颜色是碧绿的,绿色的植被与山已经融为一体,山因波浪般起伏而激越,因绿色的浸染而显得妩媚。这山仿佛是翡翠制作而成的硕大的镇纸,把水湾的波光当作绢本轻轻压住,惟恐被风吹皱似的。再远一点的山是淡绿色的,犹如一轴画家笔下的水墨长卷。而这水墨似乎越来越淡,最远的山竟然像洗去墨色的画笔在宣纸上洇下的浅浅的痕迹。这山已经没有凝重的感觉了,是轻盈的云,是飘渺的烟,于是也就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淡泊的云彩。

  这样诗意朦胧的鹿亭,难道不是鹿群出没的理想之处?

  如果在这里还不能看见鹿,那么我们继续走。这次是沿着时间的轴线,走进历史的深处。“鹿亭岩下坐,时领白鹿过”。终于看到了鹿---这是唐代诗人陆龟蒙看到的。这个“江湖散人”喜欢在湖泊山林中徜徉,在游历四明山的时候写下了《鹿亭》这样一首诗:鹿亭岩下坐,时领白鹿过。草细眠应久,泉香饮自多。认声来月坞,寻迹到烟萝。早晚吞金液,骑将上绛河。

  陆龟蒙所描述的景象,不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的脚下?只是山林依旧,鹿影无踪。莫非,我们来迟了,千年等一回,终于没有等到鹿鸣呦呦。

  皮日休是陆龟蒙的好朋友,他们两个人世称“皮陆”。当年的游历四明山的时候,皮日休是一同来的。因为陆龟蒙写过鹿亭的诗,所以皮日休也奉和了一首:鹿群多此住,因过白云楣。待侣傍花久,引麑穿竹迟。经时饮玉涧,尽日嗅金芝。为在石窗下,成仙自不知。

  皮日休的诗意,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他斜倚在花木丛中,等待在山野中遛达的陆龟蒙过来,并且已经等了很久。陆龟蒙没过来,倒等来了一头小鹿。小鹿发现有人,有些许的迟疑,是他引领小鹿穿过了竹林&hellip

  在四明山,皮日休“奉和鲁望四明山九题”,其他八题分别为潺湲洞、樊榭、过云、鞠侯、青棂子、石窗、云北和云南。鲁望是陆龟蒙的字。偌大的四明山,他们就写了九首诗,而鹿亭作为其中之一,该是给他们留下了怎么样触及心灵的记忆。

  陆龟蒙和皮日休都在鹿亭看到了鹿,惟独我们没有看到,因为山顶飘过的一缕白云已经不是唐朝的白云。陆龟蒙和皮日休早就走了,但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条无形的路,一条适宜于用墨汁挥洒的路,一条宣纸一样古色古香的路,一条绽放着文化奇葩的路---唐诗之路。只要踏上这条路,千年的风云过去了,我们仍然能在鹿亭看到鹿---一头眼睛清亮、略带羞涩的鹿,一群自由自在、安详舒适的鹿,它们在低矮的丛林、浅缓的草坡以及卵石满地的溪滩春暖花开般地生活过。

  如果沿着时间的轴线再往前走几步,我们甚至能看到南北朝时期的隐士孔佑,他正倚靠在亭子柱子上,牵挂地遥望着远方。孔佑凝望的地方,就是一头受伤痊愈后的鹿走向山林深处的地方。孔佑救助了它,医治了它,但绝不是为了羁绊它,禁锢它。鹿轻轻地走了,就像轻轻地来,轻盈地跃动步子,不带走一丝噩梦中的忧伤。这其实是孔佑所希望的---鹿不回头,说明它在山野里无拘无束地奔放。

  鹿走了,亭子留下了;时光过去了,鹿亭留下了---成为一个充满历史记忆的地名。凭借这种记忆,现在的我们得以走到这里,与一头鹿或一群鹿邂逅,看着它们轻盈灵动的像山风秀气的影子,一瞬间在眼前晃过,然后消失在草坡徐徐舒展的凹凸处,只留下眸子里亮晶晶的一点。

  鹿亭有鹿,每一个从鹿亭回来的人,都会带会一头他们心目中迷离动人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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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版摄影 胡龙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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