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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缠不清的旅程(上)
喜鹊
白胸苦恶鸟
张海华 文/摄
若有人问我,《诗经》里哪一类鸟最让人头疼?
毫无疑问,回答会是:鸠!
其实我头疼根本算不了什么,两千多年来,古往今来的大学者都为此头疼,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不休,迄今不止。
《诗经》中出现“鸠”的诗共有5首,依先后顺序,相关内容分别是“关关雎鸠”、“鹊巢鸠占”、“于嗟鸠兮”、“鸤鸠在桑”和“宛彼鸣鸠”。光这里的各种“鸠”,已经让人分辨不清了,更何况还没完,因为《诗经》中还有两首诗都提到了“翩翩者鵻(音同“追”)”,对这里的“鵻”,学者们通常注为“斑鸠”,于是又和“鸠”勾搭上了……
现在,让我们一起开始这一段“‘鸠’缠不清”的旅程吧!
谁在沙洲“关关”叫?
《诗经》305篇,开篇就是《关雎》。这首诗连很多孩子都会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我女儿小时候淘气,故意把“参差荇菜”念成“生吃青菜”,一家人都笑痛了肚子。
荇菜为何物,古今无争议,现在的名字还是叫荇菜。这是一种龙胆科的多年生水生植物,生于池塘等平稳水域,春末夏初,开鲜黄色小花,挺立于水面。但至于“雎鸠”是什么鸟,却从未有过一致意见。我已专门写了一篇《雎鸠是个什么鸟》(见《宁波晚报》2016年3月30日A14版),梳理了古今关于雎鸠的各种说法,并根据诗中所描述的生态环境、鸟声、鸟之习性等特点,认为雎鸠可能是白胸苦恶鸟、东方大苇莺。尽管如此,但我觉得还是有很多话想进一步说清楚,因为这不仅事关雎鸠的身份,也同样适用于研究《诗经》中其他鸠的身份,当然也适用于其他存在争议的动植物。
两千多年来,关于《诗经》名物研究的著作数不胜数,其研究手段往往涉及古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等方面的专业学术能力,这对于我这样的业余人士来说,确实高不可攀。我探究《诗经》中的鸟类,主要遵循以下原则:一,就诗论诗,即把相关诗句作为描述某种鸟类的“第一现场”,看诗中提供了多少有助于破解谜题的信息量并合理解读之;二,同时依据各种经典注解,综合各方信息,结合诗意,作出自己的判断;三,当上述第一条与第二条冲突时,优先考虑“就诗论诗”原则。
让我们再回到雎鸠。先来就诗论诗,就像《雎鸠是个什么鸟》一文中所说,就当这是一个依据诗句“打一鸟名”的猜谜游戏。“谜面”告诉我们:雎鸠栖息在黄河的沙洲上,那里适合荇菜生长;雎鸠的求偶叫声近似“关关”,故能让诗人见物起兴,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咏叹。应该说,诗句提供的信息量是比较丰富的,有具体的地理位置、伴生的植物等环境信息,也有鸟儿本身的习性描述,根据这些信息,对于一个熟悉鸟类的人来说,判断雎鸠会是什么鸟,本来并不太难。
但令人纠结的是,古代典籍与著名学者们关于雎鸠的解释,几乎都难以符合“就诗论诗”得出的结论。中国古代最早的词典《尔雅》,其“释鸟”篇中说:“雎鸠,王雎。”晋代郭璞为《尔雅》作注,认为:“雎鸠,王雎,雕类。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渚山边食鱼。”这里就说得非常明确了,雎鸠,就是鹗,乃善捕鱼之猛禽,现代的鸟类分类系统沿用了此鸟名。此后,雎鸠为鱼鹰,即鹗,成为学术界最主流的观点。但关键问题是,鹗平时几乎不叫,在繁殖期也只是“发出响亮哀怨的哨音”,近乎哭腔,和“关关”求偶和鸣之声实在不搭边。
对于雎鸠,当经典解释与“就诗论诗”的结论明显冲突时,我个人还是倾向于认为,雎鸠不是鹗之类的猛禽,而是其他鸟类,详见《雎鸠是个什么鸟》,兹不赘述。
谁占了鹊巢?
大家都知道“鸠占鹊巢”这个成语,通常拿它来比喻强占别人的住屋或占据别人的位置。这个成语出自《诗经·召南·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归,出嫁。两,同“辆”。御,同“迓”,迎接。将,是送的意思。此诗描述婚礼中盛大的迎亲场面,一唱三叹,都以“鹊巢鸠占”起兴。
朱熹《诗集传》:“鹊擅为巢,其巢最为完固。鸠性拙不能为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大儒朱熹非常简洁地传达了诗句中的关于鸟类习性的信息。
鹊即喜鹊,这个自古无二说,但这个不善为巢而占了鹊巢的鸠到底是什么鸟?争议又很大。有的说是斑鸠,有的说是布谷鸟,有的说是八哥,也有很多当代研究者认为是红隼、红脚隼之类的小型猛禽。
斑鸠自能为巢,不会占用鹊巢,故可首先排除。布谷鸟(即大杜鹃)具有巢寄生的习性,自己不筑巢,而是把卵偷偷产在其他鸟的巢内,由其他鸟儿作“义亲”代为哺育其子。注意,是“偷偷”,而且是产完卵就飞走,并不是像诗中所说的那样光明正大地“居之、方之、盈之”。因此,就诗论诗,说这里的鸠是布谷鸟,于理难通。
清代学者马瑞辰认为,诗中的鸠是八哥。其《毛诗传笺通释》:“鸲鹆(音同“渠玉”),今之八哥。李时珍《本草纲目》云‘八哥居鹊巢’。……今以目验,鸲鹆有穴居者,亦有巢居者。其巢居则必居鹊之成巢,盖鸲鹆性拙,不能自为巢也。”他说,亲眼所见,“鸲鹆有穴居者,亦有巢居者”,这说法是对的。八哥喜欢在洞内做窝——我甚至曾亲眼见到它们在路口红绿灯的钢管内为家,有时也会利用喜鹊的旧巢加以整理。喜鹊的巢是由枯枝搭就的球形巢,侧面留孔进出。对于八哥来说,这也相当于一个洞穴,它只要在里面垫上枯草、苇茎、软毛等物,就是一个安乐窝了。
《鹊巢》是“召南”民歌,古之“召南”包括今河南西部、陕西南部和长江中上游一带。尽管八哥在国内主要分布于南方,但在这一带是有分布的。湖南有谚语云:“阿鹊盖大屋,八哥住现窝。”
当代学者更多地倾向于认为,主动侵占鹊巢的,是一些猛禽。我读到过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鸟类学专家胡运彪写的一篇关于“鸠占鹊巢”的文章,他说这里的鸠应该是指隼形目的一些小型猛禽,如红脚隼、红隼、燕隼等。
大家都知道,喜鹊生性强悍,常结伙欺负猛禽,甚至敢于驱赶狗。这么不好惹的主,谁敢霸占它的窝?胡运彪引述专业研究成果称:实际上,绝大多数被占用的喜鹊巢都是往年的旧巢。被占用的巢,新巢只占15-20%左右,而且侵占新巢的这些鸟的种类在体型上都和喜鹊差不多,有些还要大许多。至于为什么要占用鹊巢,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适合的巢址太少,高大树木和天然树洞在一些生境中本来就比较少,喜鹊的巢呈球状,通常比较大,而且很坚固,对于其他筑巢技能不佳的鸟类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赐的场所。有现成的不用,傻呀!”
至此,关于“谁占了鹊巢”这一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一些猛禽,还有八哥,这些鸟儿都完全可能是古代诗人眼中的将鹊巢“居之、方之、盈之”的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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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缠不清的旅程(中)
珠颈斑鸠
灰喜鹊
大杜鹃
张海华 文/摄
谁啄食桑椹而醉?
(上接3月29日第20版)《诗经》中第三个出场的鸠,诗中直接给出的特点只有一个,就是贪食桑椹。以下节选自《卫风·氓》: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大家都知道,《氓》是一首著名的“弃妇诗”。其篇幅较长,叙事与抒情均真切动人。诗中以女子的口吻,讲述了与男子恋爱、成婚直至被抛弃的整个过程。“桑之未落”一节,以桑叶与鸠起兴,大意是说:桑叶未落时,是多么鲜嫩,可叹那鸠呀,不要因为多吃桑椹而醉倒!哎,女人呀,不要沉醉于爱情。男人坠入情网,尚能脱身而去,而女人如果用情过深,就只会受苦而难以解脱啊!
先罗列一下古人关于此诗之鸠的解释。中国最早注《诗经》的《毛传》:鸠,鹘(音同“骨”)鸠也。《尔雅·释鸟》:“鶌(音同“屈”)鸠,鹘鸼(音同“舟”)。”晋代郭璞注:“似山鹊而小,短尾,青黑色,多声,今江东亦呼为鹘鸼。”晋代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鹘鸠,一名班鸠,似鹁鸠而大”。南宋朱熹《诗集传》:“鸠,鹘鸠也,似山雀而小,短尾,青黑色,多声。”(注,这里说的“山雀”应该出自于上文郭璞所注的“山鹊”,原文如此)说真的,我看到这里,头也已经晕了。
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有“鹘嘲”条,来了一个总结,认为鹘嘲、鹘鸠、鹘鸼、鶌鸠、鷽(音同“学”)鸠,均同物而异名。李时珍说:“(鹘嘲)其目似鹘,其形似鷽(鷽,山鹊也),其声啁(音同“周”)嘲,其尾屈促……故有诸名。”但令人惊讶的是,李时珍说了那么多,实际上他却并不知晓鹘嘲之为何鸟。因为他接下去又说:“此鸟春来秋去,好食桑椹,易醉而性淫。或云鹘嘲即戴胜,未审是否?郑樵以为鸲鹆,非矣。”也就是说,李时珍认为,此鸟是“春来秋去”的夏候鸟,喜食桑椹,有可能是戴胜,但不可能是八哥、斑鸠之类。
上文不厌其烦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是想说,古代关于《氓》中的鸠的解释,至少从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似乎只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对于此诗中的鸠,当代学者之间的争议倒是不多,除个别学者认为是布谷鸟之外,通常都认为是斑鸠,因为据传说,斑鸠吃桑葚过多会醉。
依据郭璞所注,当代学者胡淼在其《诗经的科学解读》中认为:山鹊即红嘴蓝鹊,尾长超过体长的两倍。相对于红嘴蓝鹊而言,“灰喜鹊符合‘似山鹊而小,短尾,青黑色,多声’的特征描述,又喜欢啄食桑椹等浆果……但喜食桑椹的鸟很多,定为灰喜鹊或火斑鸠都不为错。”
胡淼的说法大致还是中肯的,但我想,我们还可以再放开一些,不一定以郭璞的注解为准,而是把喜食桑椹之类的浆果的当地(指“卫”所在的地域,大致为河南淇县一带)体型中等或略偏小的常见鸟类——不论是鸦科的灰喜鹊,还是鸠鸽科的多种斑鸠(最常见的是珠颈斑鸠),甚至鹎科的鸟类,都可以算作此诗中的鸠。
谁生七子不同树?
下一个出场的鸠,名为鸤鸠,出自《曹风·鸤鸠》。关于鸤鸠为何鸟,大家争议不多,反而关于这首诗本身的主旨,历来倒是颇有分歧。全诗如下: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此诗四章,各章都以“鸤鸠在桑,其子如何”起兴,后面都是直接赞美“淑人君子”的,大意是说这位君子雍容华贵,言行一致,足以领导国人乃至四方诸国,最后祝他永保万年。
中国有“诗教”传统,讲究“美刺”之说。对于《诗经》中的诗,大家常会说,此诗是在“美”某人或某事,彼诗是在“刺”某人或某事,用现在的大白话来说,就是赞美或批评。对于这首诗的含义,历来众说纷纭,简言之,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是“美”,一种认为是“刺”。如《毛诗序》云:“《鸤鸠》,刺不一也。在位无君子,用心之不一也。”朱熹《诗集传》则云:“诗人美君子之用心平均专一。”也有人说,此诗暗藏讥讽,明褒实贬,对“淑人君子”及其子女占尽好处表示不满。如胡淼认为,“以‘鸤鸠在桑’喻‘在上’,其子‘在梅’、‘在棘’、‘在榛’喻‘在美’、‘在吉’、‘在政’,指出统治集团官官相护,其实都是伪君子,长久不了。”我认同陈子展先生的说法,即认为这首诗就是一首“一群小人谄谀干进、歌功颂德之诗”而已。
至于这里的鸤鸠是何鸟,则近代学者几乎众口一词,都认为是布谷鸟,即大杜鹃。我认为,就诗论诗,鸤鸠确实应该是大杜鹃。诗句直接给出的信息是:鸤鸠及其多只雏鸟,各自待在不同的树上,换句话说,雏鸟所在的巢在不同树上。照常理说,同一窝雏鸟,就算刚离巢,也应该待在相互很近的地方,绝不会一只在这棵树上,而另一只在那棵树上,然后等待亲鸟来喂养。只有像大杜鹃这样的具有巢寄生习性的鸟(注,杜鹃科的鸟绝大多数有此习性,而大杜鹃是最为人所熟悉的杜鹃科鸟类),才会把多枚卵分别产在别的鸟的巢中,而且是每个巢中产一枚卵,大杜鹃的雏鸟破壳而出后,出于本能,会竭力用背部将巢中被寄生的鸟的卵或雏鸟拱出巢外,结果巢中只留下自己一个,独享“义亲”带回来的食物。到后来,雏鸟的体型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义父母,连鸟巢都容不下了,只好出巢待在附近的树枝上。研究表明,大杜鹃会把卵产在100多种鸟的鸟巢中。这样说来,“鸤鸠在桑”,而其子分别“在梅、在棘、在榛”,就完全说得通了。
至于此诗以鸤鸠起兴,是否有胡淼先生所说的具有双关之意,我不敢说,但从“媚上之诗”的角度来说,确实有点把高高在上的“淑人君子”比作鸤鸠,而其子民分散在各处,均接受其统治的意味。
不过,古代对此诗中的鸤鸠的经典解释不是这样的。《毛传》:“鸤鸠,秸鞠也。鸤鸠之养七子,朝从上下,莫(注,即“暮”)从下上,平均如一。” 东汉郑玄笺注:“兴者,喻人君之德当均一于下也。”后用为君以仁德待下的典实。因此,三国曹植在其《上责躬诗表》中也说:“七子均养者,鸤鸠之仁也。”但此处有点费解,因为如果鸤鸠是布谷鸟,那么它只负责产卵,而根本不喂养自己的雏鸟,又何来“养子平均”之说?
朱熹《诗集传》:“鸤鸠,秸鞠也,亦名戴胜,今之布谷也。”朱熹认为鸤鸠乃是“今之布谷”,但他又把戴胜与布谷鸟这两种完全不同的鸟混为一谈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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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缠不清的旅程(下)
珠颈斑鸠
正在鸣唱的小云雀。
张海华 文/摄
谁飞鸣直上云霄?
(上接4月4日A19版)《诗经》里前面提到鸠的4首诗,都出自国风,而这最后亮相的鸠,则出自小雅,即《小雅·小宛》。这首诗提到了多种动植物,节选如下: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关于这首诗的主旨,朱熹认为:“此大夫遭时之乱,而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故言彼宛然之小鸟,亦翰飞而至于天矣,则我心之忧伤,岂能不念昔之先人哉?”(《诗集传》)后世学者大抵认同这个说法。此诗就近取譬,多方设喻,劝导家人要知规矩、守礼节、勤勤勉勉、谨言慎行,如此才能免于不幸,并对得起先人,“毋忝尔所生”。
诗中提到的鸟有3种,分别是鸣鸠、脊令、桑扈。脊令,即今鹡鸰,最常见的是白鹡鸰;桑扈,是一种蜡嘴雀,通常指黑尾蜡嘴雀。这两种鸟这里先不提,只说说这鸣鸠。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说一种鸟叫做“鸣鸠”——这跟雎鸠不一样——这里的“鸣”是用来描述鸠的,“鸣鸠”即鸣叫着的鸠,如此而已。
诗的前两句都是在描述这种鸠的行为状态:“宛彼鸣鸠,翰飞戾天。”宛,小的样子。翰飞,即高飞。戾,相当于“至”。简译之,即:那小小的鸠,鸣叫着,高飞冲天。别看只是这么简单的描述,其实所包含的信息量还是不小的,对于我们破解这里的鸠到底是什么鸟很有帮助。
朱熹认为,鸣鸠,斑鸠也。近现代多数学者也认可这说法。不过,程俊英、蒋见元在其所著的《诗经注析》中,引述清代陈奂《诗毛氏传疏》中的说法:“旧说及《广雅》云斑鸠,非也。斑鸠,鸠之大者。”他们似乎认为,此诗中的鸠不是通常说的斑鸠,而是体形更小的一种鸟。
清代马瑞辰也有类似看法,他先引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的说法:“鸣鸠,班(注,同“斑”)鸠也。”但接着就发表自己的看法:“班鸠盖非今俗称班鸠……《吕氏春秋·季春纪》‘鸣鸠拂其羽’,高诱注:‘鸣鸠,班鸠也。是月拂击其羽,直刺上飞,数十丈乃复者是也。’高诱注《淮南子·时则训》亦云:‘鸣鸠,奋迅其羽,直刺上飞,入云中者是也。’”(《毛诗传笺通释》)
马氏认为此鸣鸠“非今俗称班鸠”,而且引用了东汉高诱对鸣鸠的注解,以证明“鸣鸠实能高飞”。说真的,当我看到高诱对于鸣鸠的生动描述(“拂击其羽,直刺上飞,数十丈乃复”),脑海中马上出现了云雀(含小云雀等具有类似习性的百灵科鸟类)的形象,这“奋迅其羽”,边飞边鸣,直入云中者,非云雀而何?!
云雀与小云雀,均为北方开阔草地上的常见鸟类,体形比斑鸠小,其雄鸟在繁殖季节常为求偶而作炫耀飞行,飞鸣直冲云霄,乃是这类鸟的典型习性。在中国南方,常见的是小云雀,我曾多次见过它们飞鸣入云的精彩表演。
翩翩者鵻,野鸠还是家鸽?
本来,至此,关于《诗经》中的鸠,已基本讲完了,但《小雅》中还有两首诗,都提到了“翩翩者鵻”。关于这个鵻(音同“追”),学者们几乎都认为是现代鸟类分类学上的鸠鸽科鸟类,原本这样倒简单了,谁知新的问题又冒出来了,有人认为鵻是野生的斑鸠,还有人深信鵻是经人工驯养后的家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来看诗的原文。第一首,《小雅·四牡》: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四牡騑騑,啴啴骆马。岂不怀归?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翩翩者鵻,载飞载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将父。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
这首诗的含义并不难懂,基本意思是一位使臣在自叹辛苦:王事没有宁息(即“王事靡盬”,“盬”音同“古”,停止之意),他驾着马车在路上奔忙,以致于连奉养父母的时间都没有。诗中以“翩翩者鵻”起兴,似乎在说鸟儿还能自由地飞上飞下,或飞或止,落在丛生的麻栎树上或枸杞丛中栖息,而我却不得歇息!
再来看第二首,《小雅·南有嘉鱼》: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此诗含义也简单,就是一首讲款待嘉宾、饮酒作乐的诗。烝(音同“争”)然,众多的样子。衎(音同“看”),快乐。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当君子与嘉宾推杯换盏,握手言欢之际,大群的鸟儿翩翩飞来,似乎也是来助兴,进一步烘托了这欢快、融洽的气氛。
那么这鵻到底是什么鸟?《毛传》曰:“鵻,夫不也。”《郑笺》:“夫不,鸟之悫谨者,人皆爱之,可以不劳,犹则飞则下,止于栩木。”《毛传》又云:“鵻,壹宿之鸟。”《郑笺》:“壹宿者,壹意于其所宿之木。”朱熹《诗集传》:鵻,夫不也,今鹁鸠也。凡鸟之短尾者,皆隹属。
马瑞辰认为鵻即鹁鸠,并引陆玑的说法,说鹁鸠与斑鸠的区别在于:“斑鸠项有绣文斑然,鹁鸠灰色无绣项。”实际上,这里的鹁鸠,也是鸠鸽科的野生鸟类之一种。
而陈子展认为:“鵻为家鸽,正确无疑。……赖有此诗,知我国驯养家鸽之早也。”他根据《郑笺》所云“(鵻)人皆爱之,可以不劳”、“壹意于其所宿之木”的特点,认为:“鵻实早为人所爱蓄之爱鸟,可以任其飞止,而有极顽强之归栖性,即所谓‘壹宿之鸟’也。……鵻属于鸽形目鸠鸽科,实为家鸽……(诗)以兴使臣必不辱使命而归,何等恰切!”(《诗经直解》)向熹、高亨等现代学者,也认为鵻是鸽子。
尽管如此,我个人认为,在没有更多的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前,还是难以确证在两三千前我国已经在驯养家鸽。我还是赞同胡淼在其《诗经的科学解读》中的说法,鵻应是黄河流域几种常见斑鸠的通称,如灰斑鸠、山斑鸠、珠颈斑鸠等。
■结论
事情原本不复杂
这段“鸠”缠不清的旅程终于快走完了,回过头来想想,其实旅途中所遇见的迷雾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那为什么现代人理解《诗经》中的鸠如此困难呢?就我个人感受而言,恐怕有两点:其一,受现代汉语关于“鸠”字语义的影响,读诗时常下意识地把鸠与斑鸠联系起来,以致于对古代的“鸠”字语义的理解存在较大偏差;其二,被两千多年来众说纷纭的注释弄昏了头脑——毕竟大多数人不熟悉鸟类,难以根据诗句本身对鸟的描述进行分析,因此常在各种注解与引述之间不知所措。
其实,至少在上古时期,“鸠”与现代所说斑鸠并无多少关系。台湾学者、作家兼博物学家陈冠学先生说:在周朝的时候,古人把鸟就叫做鸠。这大致是没错的。
让我们再回到旅程刚开始时提到的“郯子朝鲁”的故事。郯子对鲁昭公说,他的祖先少皞氏即位时,由于刚好飞来了吉祥的凤鸟,因此少皞氏随后就用鸟名来作为官名,其中包括所谓“五鸠”、“五雉”、“九扈(音同“户”)”等。我注意到,在某种意义上,郯子在无意中提供了一点关于上古时期的“鸟类分类学”的信息:至少古人区分了“五鸠”、“五雉”、“九扈”等不同类型的鸟。由此也可见,虽说在古时鸠不能囊括所有的鸟,但至少所包含的范围非常广。
如果我们能抛弃一些现代的成见,穿越堆积了千百年的层层故纸堆,尽量“直视”那遥远的过去,思考两三千年前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想象一下,在那个时候,鸟,乃至万物的情态会带给诗人什么样的感受……那么,我相信,一切会变得更简单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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