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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尾蜡嘴雀
□张海华 文/摄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楚辞·九章·涉江》)
我第一次看到桑扈这个名字,是在高中语文课本所选的屈原这首诗中。在这里,桑扈是一个隐士,他跟“楚狂接舆”一样,佯狂傲世,用裸身行走来表达自己强烈的愤世嫉俗之情。
后来,在《诗经》中两次看到“桑扈”,它们却都不是指人,而是指一种鸟。那么桑扈是什么鸟?虽说对此古今争议不大,但其中也有不少扑朔迷离之处。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
先来看看《诗经》中的相关诗句。桑扈共在两首诗中出现,其一是《小雅·小宛》,诗中提到: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这是一首乱世中兄弟相诫以避祸的诗。先转述一下著名学者陈子展对上述诗句的译文:“飞来飞去的蜡嘴桑扈,沿着场圃去啄食小米。可哀我穷困寡财的人,该罚做苦工,该关在牢里?抓一把小米出去问卦,从哪里能够得到吉利?”(《诗经直解》,下同)从诗中的描述来看,桑扈是一种喜欢啄粟的小鸟。
再来看《小雅·桑扈》,共四章,每章四句。全诗如下: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君子乐胥,万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为宪。不戢不难,受福不那。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
这是周王宴会诸侯之诗。引用陈子展对前两章的译文:“飞来飞去的桑扈,有很文彩的羽翼。君子乐有才智,受到天赐的福气。飞来飞去的桑扈,有很文彩的颈项。君子乐有才智,他是万邦的屏障。”
这里的“莺”不是指一种鸟,而是形容羽毛漂亮、色彩斑斓的样子。至于“交交”,有的说是“飞来飞去”之意;也有人认为通“咬咬”,为鸟鸣声;还有学者认为是“小貌”,即那是一种小鸟。
不管怎么说,《诗经》原文提供的关于桑扈这种鸟的信息并不多,就算把这些信息全部合并起来,我们也只能知道,桑扈是一种羽色漂亮、喜欢飞来飞去、爱鸣唱的小鸟。符合这个条件的鸟有很多很多,我们实在没法判断那是哪一种鸟,哪怕是哪几种鸟都不行。
后世对于桑扈这种鸟的推断,其实是出于相关的权威注解。《毛传》:“桑扈,窃脂。”《郑笺》:“窃脂,肉食。”三国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桑扈,青雀也,好窃人脯肉脂及筒中膏,故曰窃脂。”《尔雅·释鸟》:“桑鳸(注,鳸同扈),窃脂。” 对此,晋代郭璞注:“俗谓之青雀,觜(注,即嘴)曲,食肉,好盗脂膏,因名云。”
以上注解是一脉相承的,都是说桑扈乃是一种喜欢肉食,乃至会偷人脂膏的鸟,而郭璞又加了一点,说这种鸟的嘴巴是有点弯曲的。
到了宋代,大儒朱熹在其对后世影响很大的著作《诗集传》中说:“桑扈,窃脂也,俗呼青觜,肉食,不食粟。”这里说得更明确了,桑扈这种鸟只吃肉,不食粟。但令人困惑的是,《小雅·小宛》中明明说“交交桑扈,率场啄粟”,这又是怎么回事?
桑扈缘何窃脂膏
在对《小雅·小宛》一诗的注解中,朱熹提出了一种他认为可以自圆其说的观点,他说:“扈不食粟,而今则率场啄粟也。病寡不宜岸狱,今则宜岸宜狱矣。言王不恤鳏寡,喜陷之于刑辟也。”朱熹的意思,大概是说,桑扈本该吃肉的,而如今却无奈地啄粟了,病寡(注,这里的寡,是穷困的意思)之人本来不应有牢狱之灾,如今却面临坐牢之忧。
我觉得,这种说法颇为勉强。其实,按照诗意直解,就算不否认桑扈喜欢啄粟,也是可以解释得通的。大家都知道,从修辞手法讲,“交交桑扈,率场啄粟”乃是见物起兴,因此,诗人的言下之意应该是说:飞来飞去的桑扈,绕着场圃啄粟,多么自在开心!可叹我等贫病交加的人,竟还要面临牢狱之灾,这多么不公平!
唐代的孔颖达对“窃脂”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所作《孔疏》引《左传》中的“九扈”(注,上古少皞氏以鸟名来作为官名,“九扈为九农正”,是主管各类农事的官员,而扈这类鸟分为九种)之说,对“窃脂”作出了新的解释,他认为“窃即浅之古字”,“窃脂”实际上即“浅白”之意。
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引用《左传》“九扈”的说法,认为桑扈乃“鳸之在桑间者,其觜或淡白如脂,或凝黄如蜡,故古名窃脂,俗名蜡觜”。他认为,陆玑说桑扈“好盗食脂肉”,是错误的。李时珍还仔细描述了桑扈的特点与习性:“鳸鸟处处山林有之。大如鸲鹆(注,即八哥),苍褐色,有黄斑点,好食粟稻。诗云‘交交桑扈,有莺其羽’是矣。其嘴喙微曲,而厚壮光莹,或浅黄浅白,或浅青浅黑,或浅玄浅丹。”这里描述的桑扈的特性,显然就是指蜡嘴雀。
陈子展亦赞成《孔疏》的解释,同时又引清代学者陈大章《诗传名物集览·桑扈》中的说法:“此鸟今谓之蜡嘴。性甚慧可教。色微绿。嘴似蜡,言浅有脂色也。”
多数研究《诗经》的现代学者认同桑扈即蜡嘴雀的说法。同时,陈子展还说:“桑扈虽食谷物果树嫩叶种子,而以肉食昆虫为主,故得视为益鸟焉。”这样一来,桑扈的食性就得到了调和,这种鸟既喜欢肉食又常啄粟,且“嘴似蜡,浅有脂色”,因此就是现在所谓的蜡嘴雀。
蜡嘴原本爱啄粟
上文拉拉扯扯,掉了半天书袋,终于把古之桑扈乃今之蜡嘴雀的注解脉络基本理清楚了。现在的问题是:这蜡嘴雀又是什么鸟?长啥样?常见吗?
如果不算锡嘴雀及几种“拟蜡嘴雀”,国内分布较广且为人所熟知的蜡嘴雀就两种:黑尾蜡嘴雀与黑头蜡嘴雀,而前者尤为常见。它们跟白头鹎差不多大小,但明显更“胖”,显得很敦实。
这两种鸟长得很像,没经验的人很容易搞混。说来有趣,黑尾蜡嘴雀的头部的黑色区域反而比黑头蜡嘴雀大得多,明显越过了眼后,而黑头蜡嘴雀头部的黑色仅止于眼圈周边。另外,两者的区别还在于:黑尾蜡嘴雀的体侧靠臀部的位置为橙色,而黑头蜡嘴雀的相同位置偏灰色;黑尾蜡嘴雀雌雄异色,其雄鸟具有明显的“黑头”,而雌鸟的头部与背部均偏灰褐色,黑头蜡嘴雀则是雌雄同色。
当然,既然它们叫蜡嘴雀,是因为都有着橙黄而粗厚的嘴,但黑尾蜡嘴雀的嘴的尖端为黑色(但根据我野外实际所见,也有不少黑尾蜡嘴雀的嘴接近全黄),而黑头蜡嘴雀嘴全黄,且更为硕大。这样的嘴型,非常有利于它们啄食、撕扯、咬碎植物的果实、种子或嫩叶,简直就是为此而生。因此,对于蜡嘴雀来说,“啄粟”正是其看家本领,它们虽然也会捕食一些昆虫(尤其在育雏期),但“窃脂、肉食”的技能实非所长——这刚好跟陈子展说得相反。
在浙江,黑尾蜡嘴雀是常见留鸟,在公园、小区、郊外等地处处可见。在我国东北,它们是夏候鸟。多数时候,我见到这种鸟,是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在树上啄食果实或嫩叶。在浙江,黑头蜡嘴雀难得一见,属于旅鸟(指迁徙时仅仅路过某地的鸟)或比较罕见的冬候鸟。
最后,让我们再回到《诗经》。关于桑扈在两首诗中所起的“见物起兴”的作用,上文都已经提到,不过,最近读到胡淼在《诗经的科学解读》一书中关于《小雅·桑扈》的解读,觉得很有新意,也很有趣,可备一说。胡淼说,桑扈即蜡嘴雀在民间俗称为“大嘴官”,而此诗作为周天子宴请诸侯时唱的乐歌,“(诗人)把诸侯比作阔嘴利喙、肚大腰圆的桑扈,塑造了形神皆似而又滑稽的艺术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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