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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嘴鸭
斑嘴鸭
秋风起,鸟南迁,10月正是野鸭等候鸟迁徙的高峰期。
“好肥的野鸭,正好打来下酒!”
以前在海边拍鸟的时候,常有路过的闲客围过来,说类似这样的话。当然,不止于鸟,许多人对我拍到的野生动植物,他们不关心它们是什么,更不关心珍稀与否,上来就问:可以吃吗?好吃吗?有毒吗?
这自然教人哭笑不得。看到一样东西,首先关注它是否可以食用,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思维定式。在距今两三千年的产生《诗经》的时代,基本上还是渔猎社会,猎捕野生动物是获得动物蛋白的重要途径,那时候说“好肥的鸭子正好下酒”无可厚非。不过,就算在那个时候,古人也不只是想着吃,也有对野鸭进行欣赏的时候——按照美学上的说法,叫做“审美观照”。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诗经》里有一首非常有趣的诗,即《郑风·女曰鸡鸣》,其主要内容是夫妻情话,全诗如下: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照例先解释一下词语。昧旦,天将亮未亮之时。明星,启明星。凫,野鸭。弋,用带绳子的箭射鸟。加,指射中。杂佩,各种玉石。另外,这里的“翱翔”,不是指鸟的飞翔,而是指人出门遨游。同样的用法,见《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大家一定已经注意到,这首诗被加上了很多引号,这样的句读在“诗三百”里是不多见的。按照现在的说法,此诗实为小夫妻的床头对话“秀恩爱”之诗:
女子(娇羞地)说:“鸡都叫啦,好起床了!”
男子(还赖在床上):“天还没亮呢!”
女:“你起来看看,启明星很亮了!”
男:“好吧好吧,我出去走一趟,打下野鸭与大雁。”
女:“你打猎归来,我烹调佳肴,我们一起喝酒。琴瑟静好,白头到老。”
男:“我知道你勤快又温柔,送你玉石作回报!”
有趣的是,《齐风·鸡鸣》也描述了类似的场景:“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前面两句是女的说的:“鸡都叫三遍了,朝堂上的人都满了,快起床上朝去吧!”男的回答近乎撒娇:“哪有鸡叫啊,分明只是苍蝇嗡嗡响。”
有点跑题了,言归正传。《女曰鸡鸣》中提到两种野生鸟类:凫与雁。凫也好,雁也好,按照现在的分类,它们都属于雁形目鸭科的鸟类,统称雁鸭类。这里单讲“凫”,即通常所说的野鸭。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凫,大小如鸭,青色,卑脚(注,短腿之意),短喙。”陆玑所谓“鸭”,指的是家鸭。《诗经》里提到了人工驯养的鸡,也提到了野鸡(雉),却没有“鸭”这个字,只有“凫”。当然,家鸭也是由野鸭驯化而来的,其中,绿头鸭就是家鸭的重要祖先。
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对“凫为野鸭”有较详细的解释:“凫从几,短羽高飞貌,凫义取此。《尔雅》云:鸍(音同“迷”),沉凫也。凫性好没故也。……凫,东南江海湖泊中皆有之。数百为群,晨夜蔽天,而飞声如风雨,所至稻粱一空。”这里说,野鸭善飞翔,善潜水,栖息在江海湖泊中,常成大群至农田觅食,这些描述还是蛮准确的。
凫鹥在泾,来燕来宁
如果说在《女曰鸡鸣》中,野鸭是被猎杀的对象和下酒菜,体现的是它的实用性的话,那么在《诗经·大雅·凫鹥》中,它们就只是作为被观赏的对象而存在,就算谈不上是艺术性,至少也是非功利性的。全诗共五章,其第一章云:
凫鹥在泾,公尸在燕来宁。尔酒既清,尔肴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成。
说实在的,这首诗的艺术性明显不如《女曰鸡鸣》,而是“充斥着一派大吃大喝、求福求禄的气氛”(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为什么这么说呢?研究者通常认为,此诗的内容讲的是:祭祀的次日,周王为扮作祖先或神祗的“公尸”设宴。宴席上酒菜丰盛,大家酒足饭饱,又祈求福禄双至。诗中的“燕”,通宴,宴饮。鹥(音同“医”),即鸥鸟。
故上述第一章大致可以翻译成:“野鸭鸥鸟栖息在水中央,公尸赴宴多么安宁。你的美酒真清冽,你的佳肴香味浓。公尸赴宴来品尝,为你多多降福禄。”其后四章,意思差不多。此诗每一章均以“凫鹥在……”起兴,分别是“在泾、在沙、在渚、在潀(音同“从”,水流交汇处)、在亹(音同“门”,峡中两岸对峙如门的地方)。可见,所谓“泾、沙、渚、潀、亹”,都是指河流中或水边。
撇开其他不谈,这里还是来聊聊鸟类。凫已经说过了,现在单讲“鹥”。关于鹥为何鸟,自古无异议,均说是鸥。如南宋罗愿《尔雅翼》:“鹥,鸥也,一名水鸮。《海物异名记》曰:鸥之别类,群鸣喈喈。随潮往来,谓之信凫。”其实,鸥跟野鸭在分类上并无关系,古人之所以称之为“信凫”者,是因为两者有一个共性,即都会成群漂浮于水上,而且体形大小也近似。《大雅·凫鹥》以“凫鹥在泾”起兴,就是借野鸭、鸥鸟悠闲自得地悠游于碧波之上,来烘托“公尸燕饮”的欢快、轻松的气氛。显然,在这里,野鸭与鸥鸟更具有美学上的意义。
鸥鸟忘机,淡泊为怀
在《诗经》里,凫与鹥,分别是野鸭与鸥类的统称,并无专指。
中国有分布的野鸭(不含雁与天鹅)有近40种,光我在华东沿海地区所见过的就有20多种,它们多数为迁徙的候鸟。有的研究者以绿头鸭来释凫,其实不必拘泥于一种或两三种野鸭,在《诗经》时代,人们对鸟的分类是非常粗线条的,因此各种常见野鸭如绿头鸭、绿翅鸭、斑嘴鸭、琵嘴鸭之类,都可以是凫。
中国的鸥科鸟类也有40多种,分贼鸥、银鸥、燕鸥等不同种类,常见的有西伯利亚银鸥、黄脚银鸥、黑尾鸥、红嘴鸥、鸥嘴噪鸥、须浮鸥、白翅浮鸥等。
《诗经》之后,在屈原的诗歌里,也提到了凫与鹥。
《卜居》中有言:“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屈原在问:我难道要像随波逐流的野鸭,与世浮沉,以苟且偷生吗?
《离骚》中说:“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不过,这里的“鹥”(音同“义”),含义跟《诗经》中不同,是凤凰的别名。
最后再回到“好肥的野鸭”这个话题来。说真的,如果到现在还喜欢说这样的话,那实在是一件可羞的事情。古籍《列子》中讲了一个很有名的寓言,即成语“鸥鸟忘机”的来源: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鸟儿很聪明,当人怀巧诈之心,欲图捕鸟时,就“舞而不下”,不愿跟人亲近了。
所以,在注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当代,大家若不再老想着“好肥的野鸭”,而都能乐见“凫鹥在泾”,与鸟儿“相忘于江湖”,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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